秋日良辰
母亲在电话里嘱咐了一遍又一遍,天气凉了,就该有个天气凉了的样子,早早把秋裤穿上,不要耍单,这个节气了,毕竟跟往时不一样。我答应着,然后下意识地去感受,果真起风了,金黄的阳光下,风里夹着一丝凉意。手机里主播用甜美的声音讲述着光阴的故事:“只一个转身,便走进了秋天,风是柔的,云是淡的,不说话,也很美好……”
秋天的美好是用安静去感受的,但不同于冬天簌簌落雪的寂静,它有一丝丝声音尚在旷远的天空下,在辽阔的田野里。秋风萧瑟、雁阵惊寒、黄叶飘落,野草枯黄、农人晚归、脚踏白霜,这一切像情侣呢喃的耳语,让你只有默默去感受。
秋风又把岁月带回了收获的季节,田野里满是玉米成熟的气息。路边渐枯的野草也在秋阳里暖暖的晒着,为这秋日田园添了几丝萧瑟淡美的况味。收玉米的父母安静无语,只不停地重复着手下的动作,已经由绿转黄的玉米地里传来咔嚓——咔嚓,玉米棒子从玉米秆上掰下来的声音。大田的玉米种得很稠密,早已分不清泾渭,人进去立马湮没不见。少时人走到地的中间,连那咔嚓声也不闻,只有不疾不徐的风吹着枯萎的玉米叶子哗哗作响。
我喜欢收玉米,是因为它比夏天收麦子要轻松。秋日的阳光已无夏日的浓烈,晒在身上暖暖的,站在玉米地里掰玉米不会汗流浃背。一个个玉米棒子从秆上掰下来,装在袋子里,一排排摆开,我可以整袋子地扛起来走到地头,再抱起来放到车里。玉米袋子很轻,那时感觉自己力气好大。玉米收回来堆在场院,父母坐在中间剥玉米皮,用一颗钉子在玉米皮上划开一道口子,抓着顶端往下一拉,就剥下来了。剥下的玉米皮像一朵开放的白莲花,我一朵朵地摆开,用手机拍照,拍下它们盛开的样子。父母一边剥着玉米一边听着喇叭里的民歌——“正月里来正月正,正月十五挂上红灯,红灯那个挂在大门外,单等我那五呀那个哥来上呀嘛上工来……”“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,三盏盏的那个灯,哎哟带上了那个铃子哟,哇哇地那个声……”岁月无声,院外的白杨树映在秋阳里,叶子黄澄澄的,秋风吹过,缓缓飘落。
掰完了玉米,玉米秆百无依赖的杵在地上,披着散乱的叶子在风中零乱,静静地等待被砍倒,走完它生命最后的历程。砍倒的玉米秆躺在地里像铺扎整齐的草帘子,踩上去软软的。麻雀成群结队扎进草帘子里寻找散落的玉米粒,也会有喜鹊和乌鸦。人生一世,草木一秋,有人说“人就像鸟儿一样,衔着季节的树枝,穿过岁月,在平凡中归巢,老去,或许从未知晓自己活着的意义,然而天空和大地已见证,因为他们一生包含着无数深沉的爱,于大地,于草木,于身边的每一个人”。
同时被割倒的还有黄豆,零星挂着几片绿叶的豆秧互相缠绕着,像一个个草笼子,堆在院子里晾晒,晒干了用碌碡一压,黄豆就破壳而出了。深秋的乐事之一是在放羊时,偷几个玉米棒子,拔几束黄豆秧,放在土垒子里烧,烧熟的玉米和黄豆香喷喷的,香味弥漫了整个童年秋天的田野,在萧瑟的秋风里平添几缕暖意。
竟又到中秋了,许多一直想做的事却依然还没有实现。几十年如一瞬,那些美好的记忆再也不能重现,人生如秋。忽然想起那年的中秋,破天荒地降下了一场大雪,比冬天的雪还大,尚绿的树叶上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雪,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幅奇景。秋是团聚的季节,是收获的季节。和母亲视频通话,母亲说在做月饼,发来了图片,一个大大的月饼,若满月,若星辰,还是记忆中的样子。我说就做一个行了吧,做多了担心累着。这些年村子的变化超出了记忆的范围,这种变化让人喜悦,也让人为以前的沧桑与艰苦而感叹。
漫漫秋夜长,草木摇落露为霜。清晨,院子里晾晒的黄豆叶上,散落的枯枝草稞上,地里的玉米秆上、突起的地面上,都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,白蒙蒙的一片缟素,像一首诗,像一幅画。小时候落霜的早晨,母亲会早早叫醒我们去看,起晚了太阳一出就没了。我和姐姐总是怀着惊喜和神往爬起来跑到院子里,看着白白的一片,喊一声落霜了,再用手指沾一些霜末放在舌尖舔一舔,有一丝甜,凉凉的。霜是雪的童年,看见霜,离雪就不远了,印象中下雪的日子总是美好的,霜和雪也是美好的,晶莹透彻。夜露凝结而成霜,白露为霜,干净美好的句子。
清晨踏霜而行,脚下会有轻微的咯吱咯吱声,滑滑的。父母会起得很早,抢在霜降的前头,将地上的玉米、黄豆、油菜、洋芋等收回家。寒霜一降,百草肃杀,田野上只剩下枯草败叶。这时黄色成了田野的主色调,淡黄、深黄、棕黄依次排开,空旷而深远,牛羊可以自由撒欢,而不用担心毁坏庄稼。田野上的人心情为之一宽,高天厚意,心胸明亮、神清气爽。秋天多了份豁达,少了份烦躁。
秋天的晚霞早没了温度,地面的湿气变成了凉意,晚归的人们踩着湿漉漉的草叶子,只一会儿鞋和裤管都湿了,砭骨之寒。除了牛羊,田野里再难看到其他的动物,或许会有野鸡,当人们快走到它藏身之处时,才会惊吓着噗噜噜地掠过田埂飞走,姿势笨笨的。
秋夜里,寒雁凄厉,咕——嘎,咕——嘎,北雁南飞秋意浓。中秋时节是群燕南飞的时候,夜里总听见雁鸣。雁们必须在寒冷来临之前,飞到南方暖和的地方,才能过冬。天下万物,自有抵抗寒冷的方式,北雁南飞、百鸟归巢,而人们也需要积攒一点暖,沉淀在心底,才能熬过漫长的寒冷和黑暗。老家把大雁叫长伯雁,雁鸣声声时母亲总会说长伯雁来了,快来看。在淡蓝的天空下,一个个小黑点,有时排成个一字,有时排成个人字。
“秋深飞禽散,群雁入楚天。
晨起霜苇中,暮落寒江边。
月影共徘徊,夕照同翩翩。
岂不畏严寒,脉脉只无言。”
万里层云,千山暮雪,鸿飞渺渺,隐入天际,只闻雁鸣。
朔风,是冬天的风,而我总觉得是秋天的。眼前常常出现“胡马依北风”的句子,秋日里,天苍苍,野茫茫,秋风吹过,秋草黄了,马尾在风中散成了千条丝线,牵出了萧瑟的秋意和淡淡的闲适。高远的天空下,秋风掠过田野,掠过秋草,掠过玉米秆,掠过吃草的牛羊,掠过老屋的屋檐,也掠过了庄稼人平静的脸庞,秋的况味,让人醉。
我喜欢站在院子里看天上的白云和飞鸟,看墙头上的斑驳苔痕,看墙外面白杨树黄澄澄的叶子,看厨房墙壁上吊着的一辫辫大蒜辣子和熏黑的蒸馍的草圈,看屋顶上烟囱里飘出的袅袅炊烟,生活既是如此。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,路边的野花,泥土上的虫子,草尖露珠,晚霞残阳,天际飞鸿,枯干的树枝,老人脸上的皱纹,远处吃草的牛羊,一望无际的玉米、黄豆、油菜……
安静的心,宜人的秋,每一刻都是良辰。